八月初的大聿,天色澄净,平林如织。傅照夜坐在驶向大聿王都阳嘉府的马车上,透过狭窄逼仄的车窗,抬眼看着那一抹蓝色如翠鸟拖着尾羽,扫过远处错落有致的林梢,别有一番疏旷风流。人生前十八年,他只在往来各国的游商口若悬河中,听过这样的景致,如今有机会亲眼一观,也算一桩美事。

    傅照夜出着神,手指不自觉地敲着车窗木棂,一下一下,恰好和上车轮粼粼的声响。同车随侍的昭国使臣见不得他这幅悠闲模样,清了清嗓子故意道:“眼见我们就要进入阳嘉府了,傅小公子别嫌老臣多嘴,只是此次入大聿借兵,关乎万千子民生死,小公子万万要记得陛下嘱托,绝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从此时起,你就是我们昭国的小王爷明恕,你脸上的易.容.面.具,再也不可摘下来了。”

    傅照夜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轻笑道:“受教了。只是,若要瞒过天下人,先得取信自己人不是?既是如此,使臣此时便该称我为王爷。”

    昭国使臣脸一僵,却又无法发作,半晌不情愿道:“王爷说的是。臣定当谨记。”

    傅照夜不答,视线荡回车窗外。昭国的车队又驶出了一段距离,远处隐约可见一汪静湖,倒映出对岸那一片枫林,恰是秋日正当红时,如同落入水中不熄的火焰一般。

    “停一下。”傅照夜忽扬声道。

    马车停了下来。昭国使臣戒备地看着他,拧着眉问:“傅……王爷这是要做什么?”

    “在车里憋闷这么久,下去走走透口气。”傅照夜道。

    昭国使臣连声阻止:“这不妥!此时已在阳嘉府郊,若有大聿探子窥伺左右……”

    “咳。”傅照夜若无其事轻咳一声,打断使臣的话。他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透着一抹狡黠:“大人,您刚刚要我切切牢记身份,莫要忘了此时我已是昭国小王爷明恕。如此便得请教大人,被大人这般当面顶撞,明恕小王爷该作何反应啊?”

    使臣脸色变了几幻,再开腔时隐隐能听见咬牙的声响:“既然王爷有如此雅兴,老臣就让思召随侍王爷左右,以备万全。”

    “不必。”傅照夜修长清隽的手指挑开马车的挡帘,朗声道,“无挂无碍,恣意妄为,才是小王不是?”

    言罢,他倾身出了马车,口里哼着昭国近日正时兴的小调,踏着悠悠然的步子,踱向那片湖泊。

    初秋的傍晚,斜阳渐矮,与湖对岸那片微现红影的枫林相映成趣。傅照夜缓步走到湖边,低头见湖面如镜,映出渺远的天色和湖畔的人影。他怔怔看着。

    湖面倒映出的那张脸,陌生而平庸,眉宇间透着一种懦弱昏聩之相。昭国小王爷明恕,自幼被昭王溺爱,比傅照夜只略大了一两岁,却早被酒肉和美色掏空了身子。连用他这幅模样做张易.容.面.具,都带出来三分令人厌烦的味道。

    傅照夜不自觉抬手,抚摸着脸上的易.容.面.具,忽地手一扬,将面具揭了下来。

    面具掩住那张脸,姿貌端华,眉目清雅,好像从千古诗文里借了风骨来,又寻到传世佳画的神韵,堆出来这么一位见之忘俗的人物。

    可傅照夜看着自己的面容,恍然如隔世。原来竟有这一日,他要成为自己的陌路人。这般容颜,曾是多少闺阁梦中人,又曾被多少歌谣传唱。可或许过上些时日,他就会被世人遗忘,只在一些亲友的记忆里,留下些许如湖面这般模糊的影子。

    傅照夜闭上眼,沉默地把面具带回脸上。他冲着水面轻轻一笑,一切即如水面倒影,他离去,便什么也不存在了。

    昭国的车队迎回了自己的主人,又缓缓向前移动。

    湖对岸的一棵枫树上,树影横斜间忽地坐起一个人影。那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玄色伏暗金纹的骑猎劲装,勾勒出他如猎豹般紧实挺拔的身姿。一头半长的黑发,只用一根暗红发带松松地扎成一根马尾,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微微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