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丁格尔不是那种十分死板的、讲究用餐礼节的人,在她的餐桌上不存在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比起聊天,她更在乎的是利维坦吃饭不能够专心这件事。女人也没有妄做猜测他究竟在烦恼什么,只等着他想告诉他的时候负责听。人的心神不宁是控制不了的,南丁格尔没有勉强利维坦去专心感受面前难得的海味,而是岔开话题和他慢吞吞地聊起天来。

    她大概知道这应该与刻耳柏洛斯今天的突然出现有关,闲扯了一些森林里的生态和死亡荒原区的周边环境以后,利维坦自己把话头又接上了。少年的谨慎让他没有在刻耳柏洛斯出现的时候提出自己的问题,但有些疑惑他必须要问明白。

    顾及到利维坦的情绪,南丁格尔没有在他面前讲述过多她和刻耳柏洛斯的交情。女人能看出来,就算像是朋友那样地抚摸了怪物的皮毛,利维坦仍然对它抱有相当的敌意和戒心。当少年问起怪物的时候,南丁格尔简单地叙述了他们相识的过程:没什么特别的,就像在家门口给一只路过的、亲昵的小狗喂食了一点零嘴,他们就认识了,几乎就和今天的场景没什么区别。南丁格尔说它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十分友好。不会攻击人类。

    可事实就是利维坦被刻耳柏洛斯袭击了。少年没有选择立即告诉南丁格尔真相,而是不经意地问:“你认识它的主人吗?”

    听见他的问话,南丁格尔面孔上出现了一点很复杂的表情,可她还是笑了,轻巧地说:“认识……?大概也算认识吧,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有想问的话就对我说,我和这些人并不是什么融洽的关系。”

    她注意到了利维坦虽然一副闲聊的表情,手却把用来扎海螺肉的骨刺握紧了,少年显然有一点儿紧张。“别担心,如果刻耳柏洛斯欺负你的话,我一定站在你这一头。”南丁格尔笑嘻嘻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接着她伸手解开了外套的袖扣,慢吞吞地把袖子卷起来,“你今天是不是看到了它耳朵上的吊牌?上面一个数字吧?”在看到利维坦点头以后,她笑着把手伸过来,“我这里也有一个,不过更靠前一点。”

    女人的臂弯里有一个数字,和刻耳柏洛斯耳朵上的铭牌是一样的字体,是数字1。

    这数字看起来十分怪异,它本身好像是铜黑色的,却被流动的金绿色包裹到几乎被淹没侵蚀的程度,像镶嵌在皮肤里,又被皮肤本身排斥着,那些金绿色的血液以一种沸腾的姿态在她的皮肤表面存在,这让那个原本还算美观的数字变得像一个永不能止息的伤口。南丁格尔一边熟练地从海螺壳里完整地扎出一颗螺肉递给他,一边很坦然地说:“你是不是有些奇怪我和刻耳柏洛斯为什么关系那样好?除了它活得比较久又常常来看我这件事之外,还有一点,就身份而言,我们俩其实是一样的。”

    利维坦的疑惑好像被解决了一部分,但他因此立刻又进入了更大的迷惑之中。南丁格尔把一个更大也更深的谜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摆在了他面前。他回想起笼罩在整片森林之上,只阻拦南丁格尔的那片绿色的铁幕,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最后只好默默地接过那颗海螺肉嚼吧了两下,反手给南丁格尔重新扎了一颗更大的。

    这是这一盆海螺里最大的那一颗,南丁格尔见此笑了起来,她又想摸摸他的头了。可双手都沾着海螺的气味,利维坦的头发也刚刚洗过,现在摸上去实在有点儿缺德。

    焖饭已经吃完了,没有例汤的夜晚南丁格尔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她暂停了对话,起身去厨房里取了一些晾干的紫菜和熟制后切丝的鱼皮,用开水冲泡后加入一点海盐,抓了一小撮丽苏塔的叶子末洒进去,给自己和利维坦一人装了一碗。

    南丁格尔这一次没有急着先喝汤,而是从骨碗里挑了一大片紫菜塞进了嘴巴里。她这一碗汤里鱼皮和紫菜的数量简直不成比例,鱼皮只有点缀般的零星几丝,而紫菜几乎乌压压地站满了整个碗。像牛吃草一样地咀嚼完嘴里的紫菜之后,女人满足地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

    越来越大的信息量反倒让利维坦从那种手足无措、暗藏心事的慌乱之中走了出来,他模模糊糊地有点意识到了他的平静不是因为大量的信息让他高速转动的思路变得滞涩,而是是南丁格尔那种非常坦率、毫不隐瞒的态度。他学着南丁格尔的样子用挑海螺的骨刺从汤里勾了一片紫菜放进嘴里,被那种有点像云絮却还带着点脆口的奇妙味觉抓住了。

    南丁格尔见状吐了吐舌头:“品尝汤的时候应该先喝汤才对,舌头对汤味的判断才不会被食材干扰,特别是刚刚吃完焖饭感到口腔黏腻的时候,解腻的汤水能够帮助你的味蕾恢复敏锐。我很久没吃紫菜啦,今天有一点馋,做了你的坏榜样。”

    利维坦认真地咀嚼着嘴里的紫菜,居然无师自通地补喝了一口汤,让汤水的湿润感和紫菜的绵密口感在口腔里混合了。他把口腔里的东西仔细地品尝、咽下以后,试探着说出了自己在食物这件事上对权威的第一句反驳:“我觉得不那么讲究也很好,你做的食物很好吃,不同的吃法有不同的好吃,如果一直按着一种规则去品尝食物的话,也许会漏掉其他味道带来的快乐呢?”

    在南丁格尔教会他获得美味带来的愉悦以后,少年怀着一种感恩和珍重的态度对待食物,可这种严肃并不意味着对南丁格尔的盲从。他居住在一个长期把果腹作为食物意义的区域,能够想到进食是一件快乐的事而非仅仅是必需的事,这是很难能可贵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南丁格尔刚要把鱼皮塞进嘴里,闻言用紫菜把鱼皮裹起来咬了一口,紫菜和鱼皮的味道驳杂在一起其实并不合适,可确实得到了一种更多维层次更丰富的口感。她若有所思,接着得出结论:“你说得没错,小鲸鱼,用餐确实不该是一件教条的事。”

    汤碗重新端起来,饭桌上的氛围又一次回来了,南丁格尔接着试图回头找刚刚的话题:“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这种涉及隐私的话题被打断之后往往很难续上,可南丁格尔对她漫长生命中难得遇到的一位小朋友额外的宽和,她主动地把他或许想要知道的消息说出来:“你如果问刻耳柏洛斯的主人,我想大概和那些把我养在这里又忘掉的人是同一批。刻耳柏洛斯不知道算比我悲哀一点儿还是幸运一点儿,这群人没有把它给忘了,还好好地养着它。”她很委婉地用了“养”这个词,虽然他们俩都知道这个语境里或许用“关押”或者“囚禁”更合适。

    利维坦于是把刚刚没有出口的话告诉女人——刻耳柏洛斯杀了他,怪物以一种凶猛而可怕的姿态把牙齿扎进他的身体里,留下巨大的创口,然后把他抛弃在死亡荒原区内,在遍地的荒芜之中,命运引着他跌跌撞撞地躲进了这片森林。

    南丁格尔问:“刻耳柏洛斯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不过它的日常食物都依靠自己获取,因此同样具有漂浮洲野兽的猎杀特性。如果面对被认为是食物的野兽,它确实会发起攻击。你是不是以鲸鱼的形态在他面前出现了?”

    他迎着南丁格尔关切的眼神,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